&esp;&esp;绣的诸多花式中，若说她最喜爱，便只有竹。

&esp;&esp;幼时她常说，儿子，你要像竹一样。

&esp;&esp;你要像竹一样，风吹不倒，雨刮不弯，青翠挺拔，比谁都坚强。

&esp;&esp;卖药郎走近她粗布衣服上翠婷婷立着半棵竹。

&esp;&esp;悒露静，和烟绿。

&esp;&esp;好看极了。

&esp;&esp;早年父亲尚在的时候，母亲总爱在闲暇时绣竹，什么东西旧了破了不好看了，绣上形态各异的竹，便似换了件新的。

后来父亲早逝，母亲一肩扛起整个家，每天踏着三寸金莲早出晚归，袜子因为双脚日日流脓而洗不出颜色。

也不知是因遭逢巨变抑或劳累过度精力有限，原本温柔大方的母亲性情日益暴躁。

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可她每每看见卖药郎贪玩都会抄起棍子不由分说一顿打，打得卖药郎皮开肉绽又对着他抹眼泪。

&esp;&esp;卖药郎曾经想，等以后自己长大了、挣钱了，一定要把现在受的委屈、挨的打都报复回去。

&esp;&esp;可母亲并没有扛多久，甚至都来不及等他长大，身体就垮了。

&esp;&esp;时隔十余年，竟恍惚又看到了最初的母亲。

&esp;&esp;卖药郎数着柜子里所剩不多的神鬼丸，消去了心头最后一丝疑虑，想着明日赶紧再去多领一点。

&esp;&esp;也便是在次日，他才后知后觉知晓了神鬼丸将高价售卖的消息。

&esp;&esp;他家里积蓄有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来买药呢？就算把家底掏空了，也买不了多少啊？

&esp;&esp;卖药郎愁。

&esp;&esp;在母亲终于将家里最后几颗神鬼丸吃完之后更愁。

&esp;&esp;断药陇下魔踪（九）

&esp;&esp;实不相瞒，哪怕现在心里早已理所当然，他最初听到外乡人建议的时候仍吓了一大跳。

&esp;&esp;得陇山是什么？是村里代代相传的、天下闻名的灵脉宝山，是所有村民赖以生存的最大依凭，是他们住的每一幢房子、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裳，是天下第一药村最大的金字招牌，是先祖留下来的最富饶的遗产，是世世代代流淌的血脉。

&esp;&esp;是整个村子的命。

&esp;&esp;他说：我们为了换取更多神鬼丸，铲掉了得陇山原来生长着的别的药材，种上了麻蕡。

&esp;&esp;起初只是一小块，后来变成一大块。

等他缓过神来，整整半面药山都被铲掉了原本的药材，密密麻麻种成了麻蕡。

&esp;&esp;卖药郎手脚快，勉强赶上刨药材地的尾巴，跟着种上了麻蕡，也算是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可以自己亲自种植的土地，挥锄头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股近乎卑微的梦想成真的安心感。

&esp;&esp;他渐渐也淡忘了那个诡异的夜晚。

&esp;&esp;再神奇的药总会有些副作用，至少在白天，他的母亲还是他熟悉的母亲，这样就足够了。

&esp;&esp;他看过的书不多，才会承受了这么久的心理折磨才明白：若是一辈子都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他而言，那谎言便真正成为了他此世唯一的真实。

&esp;&esp;那他又为什么要坚持愚蠢的清醒呢。

&esp;&esp;卖药郎擦了擦汗，又一桶泉水浇了下去，看着叶片欢欣鼓舞地颤抖起来。

&esp;&esp;麻蕡的植株平平无奇，难以想象竟然是让整个村子都为之疯狂的神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

枝干伸展开来的形状圆圆胖胖，叶片也圆圆胖胖，一蓬蓬一簇簇的，枝条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有股淡淡的清香，闻之使人心情愉悦。

好似刚刚从天上摘下来染得青青翠翠的云朵，风一吹便很满足地摇头晃脑，不止人畜无害，简直可爱极了。

&esp;&esp;得陇山灵脉充沛，它们像饿坏了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不需要特别精心地照料，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绿意盎然，蓬勃地将双眼撑得满满当当，因为太过鲜艳灿烂，看久了竟有些头昏脑涨。

&esp;&esp;山上的天空很高很蓝，云是甜的，水也是甜的，清清亮亮，浇在麻蕡地里，过几日土便泛起了油光。

&esp;&esp;累了的时候，卖药郎便放下锄头，掀起衣服下摆囫囵地擦擦满头满脸的汗，四处眺望，看着在不远处药田穿梭的农人和被他们身体拂过而摇晃个不停的细翠枝丫，摊开身体，大字状躺在麻蕡田里，深呼一口气，闻着半面山的清香，随手掐一截近在咫尺的麻蕡叶，举起叶片，在炽烈的阳光下看那青翠翠胖嘟嘟的剪影，想：

&esp;&esp;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esp;&esp;想完之后他叹口气，把叶片随手丢到一旁，搓搓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觉得神志渐渐混沌起来。